著名司母戊方鼎中的“母辛、妣辛”

十二、丑（小寒-大寒-立春）

河南安阳殷墟是盘庚迁殷之后再未迁移的殷商王都，在这里发现的大量甲骨文，使得曾经虚实莫辨的殷商王朝得以成为无可争议的史实。

1976年，一座位于殷墟宫殿宗庙区保存完好的商代王族墓葬在考古发掘中重见天日，出土玉器、青铜器、骨器等随葬品多达1928件。

出土青铜器数百件，其中109件铸有“妇好”、“好”、“司母辛”等铭文，可与许多卜辞中用作人名的“妇好”、“母辛”等相对应，从而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座墓葬的主人就是妇好。

妇好，是商王武丁的王后，殷墟甲骨卜辞有大量关于她的记录，死后庙号为辛，在甲骨卜辞和青铜铭文中又被称为母辛、妣辛。

商王武丁先后共有三位王后，除了妇好，另两位是妣戊和妣癸。著名的司母戊方鼎铭文中的“母戊”就是这位妣戊。她也有一个类似妇好的名字，称为妇妌。

妇好之妇比较好理解，表示商王配偶，令人费解的是妇好之好，丁山、唐兰、裘锡圭、李学勤等前辈各有论述[0]，但究竟是姓还是氏又或是名，各有各的理据，歧说不一，难有定论。

本文无力解决这一问题，只是尝试从文字的角度讨论一下，好之为好，本义是什么？造字之初取象于什么？为什么这样写？

好从女从子，显而易见，好与子有关。你也许很疑惑，我们现在不是要讨论地支丑么，好与丑有什么关系？

“好”的异体字

没错，好与丑确实有关系，因为“好”还可以写作

、

[1]。

从丑从子，

从丑从女，好与丑不仅有关系，关系还很不一般。

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居然搞到一起，是不是出乎意料又莫名其妙？

1、丑与手

请注意，用作十二地支的丑并不是简化字中丑恶、丑陋的丑。那个丑的繁体是醜，而地支丑本来就写作丑，可以说“丑”其实是个繁体字。

丑与醜，都见于甲骨文，除了读音相同，不论字形还是含义，丑与醜纯属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任何关系。后续出现的“丑”，若没有说明，都与丑陋的丑（醜）无关。

丑-甲骨文

甲骨文篇（CHANT:0000、0000A、0000B）

左：甲骨文爪 右：甲骨文又

甲骨文合集 (CHANT:3442、0905)

丑-金文

西周早期乍册大方鼎（CHANT:2759、2760、）西周早期天亡簋（CHANT:4261）

爪-金文

1-2 西周晚期师克盨（CHANT:4467）3西周晚期师克盨盖（CHANT:4468）

比较字形会发现，在甲骨卜辞中，丑与又区别不大；在青铜铭文中，丑与爪一模一样。

爪好理解，鸡爪、鹰爪、虎爪，都是爪，典型特征是前端有尖锐锋利的趾甲。一般用于动物，但也可以用于人，如手爪、爪牙等。

爪牙，本来并非贬义，比如“略其武夫，以为己腹心、股肱、爪牙[2]。”所谓爪牙，相当于心腹、股肱，取牙尖爪利之义。爪牙之爪，就是有手段的手、有功夫的手、指哪打哪的手，就像东汉应劭所说：“将军者，国之爪牙也[3]。”

其实甲骨文的爪本身就是覆手之形，用作爪字头时，如采、舀等字，本来也是指人手。

当然，就狭义而言，人手称为爪，应该和动物的爪一样有长长的指甲才算名副其实，比如武侠剧里的“九阴白骨爪”就是如此。

又，手也，象形[4]。此即今之右字[5]。

又的本义是手，特指右手。也就是说，“又”本来有三层含义，一是右手，二是手，三是右。后来“又”转义为再、更等义，其本义则分化成“右”和“手”两个字。

此外，同音假借，在甲金文中，“又”还可以用作“有”或“佑”，如甲骨卜辞中的“又大雨”即“有大雨”，青铜铭文中的“又

”即“有司”。最直观的例子是西周初期天亡簋，一篇铭文七十余字，同时有“又、佑、丑、有”四个字，字形都写作甲骨文的“又”。

西周初期天亡簋铭文

“爪”是动物趾爪和人手，“又”是人手，在手的义项上，又与爪完全重合。

在甲金文中，丑要么像爪，要么像又。换言之，相当于既能以爪代丑，也能以又代丑。爪和又，都可以是丑。因此，不难推论，丑的造字原型，就是人的手或动物的爪。

比如从肉从丑的䏔（Niǔ），“䏔，食肉也[6]。”所谓食肉就是用手抓着肉而食之，䏔中之丑实际就是爪或又。与此类似，羞的本义是珍馐之馐，字形从羊从丑，表示手抓羊肉而食之。但从甲骨文来看，羞下面的“丑”其实是“又”。

羞-甲骨文

甲骨文合集(CHANT:1575)

羞本是从羊从又，后来写成从羊从丑，可见“又”与“丑”其实是混用不分。

再比如，杻（Chǒu）是手铐一类刑具，杻从木从丑，实际就是从木从手，表示木加于手而限制行动。事实上，杻又可以写作杽[7]，字形本来就是从木从手。杽就是杻，丑手不分可谓一目了然。

丑与又，形义相当，不过，比较丑与又的甲骨文字形会发现，整体造型一般无二，区别也很明显——“丑”在象形手指的前端有一个弯折。

参考青铜铭文中丑与爪同形，不难想见，丑的甲骨文字形其实是“爪”和“又”的综合，既有“又”之形，又有“爪”之意。“丑”在手指前端的弯折部分，就相当于动物之“爪”的趾甲，比之于人，就是手指上的指甲。

为什么要强调指甲呢？

丑月始于小寒，终于立春，中气是大寒。十五天一个节气，小寒在冬至之后十五天，大寒在冬至之后三十天，立春在冬至之后四十五天。

在十日太阳历中，一年十个月，每个月三十六天，冬至过后间隔五天，然后进入第一个月，也就是甲月[8]。算下日子，甲月始于冬至之后五天，终于冬至之后四十一天。

冬至

5天

9天

小寒

14天

大寒

11天

3天

立春

癸月

甲月

子月

丑月

发现没？以地支命名的丑月有二十七天与以天干命名的甲月重合，丑月相当于甲月。

指甲也是甲，也许这就是甲骨文丑取象于手又强调指甲的原因。

丑月与甲月时间相当，体现在文字上，地支丑同时也包含了天干甲的意象。

地支丑与天干甲相对应，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十二地支中，正月建寅，丑月是一年十二个月的最后一个月。十天干中，甲月是十日太阳历第一个月。丑月为尾，甲月为首，丑月与甲月重合，也就是天干之首与地支之尾重合。首尾相交，天干地支两个本来各自封闭的系统就此相互关联。

天与地、干与支，分为阴与阳，这不就是阴阳相交吗？

阴阳交而生万物，丑月之后为寅月。正月建寅，立春为正月之首，这不就到了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的春天吗？

一年十个月，以十天干为名，这是以太阳为参照。一年十二个月，以十二地支为名，这是以月亮为参照。“干者，日之神也。枝者，月之灵也[9]。”太阳是伏羲，月亮是女娲，丑月与甲月相交，这不就是伏羲女娲人面蛇身而交尾吗？

首尾交与交尾，从字面看还不一样，但相交的概念显然很明确。

当然，你可能会觉得有点牵强，或者说这只是巧合。我们再来看另一组首尾相交。

正月建寅，这是以立春为年首，实际就是春夏秋冬的四季时序，这个逻辑中，丑月是最后一个月。另一方面，十二地支本身的顺序是以“子”为首，这是以冬至为首。简而言之，十二地支有两个首，一是寅，二是子。寅为首时，丑为尾。子为首时，亥为尾。

十天干中，首尾只有一种，首是甲，尾是癸。

▲ 天干之首“甲”与地支之尾“丑”相交

▲ 天干之尾“癸”与地支之首“子”相交

天干之首“甲”与地支之尾“丑”在时间上重合相交，地支丑的字形中藏有天干甲的信息，如果这是有意设计，那么同理，天干之尾“癸”就应该与地支之首“子”重合相交，地支子的字形中很可能也藏有天干癸的信息。

我们来验证一下。

14天

冬至

5天

9天

小寒

癸月

甲月

子月

冬至之冬，本义是终，在十日太阳历中，冬至是岁终，是癸月最后一天。在以地支命名的子月中天干地支注音版，冬至是子月中气。十五天一个节气，子月有十五天与以天干命名的癸月重合。此外，十日太阳历中，冬至之后还有五天作为癸月与甲月之间的间隔。

以甲为首，冬至之后、甲月之前，不计入月份的五天间隔也可以看作岁尾。如果加上这五天，以地支命名的子月就有二十天与十日太阳历的岁尾重合。

天干之尾“癸”与地支之首“子”确实在时间上重合相交。那么，地支子的字形中有天干癸的影子吗？

子-甲骨文

A：甲骨文合集（CHANT:0580、0590A）B：甲骨文篇（CHANT:0000D、0000L、0000B、0000M、0000O、0000N、0000K、0000C、0000E、0000H、0000I、0000J）C：甲骨文篇（CHANT: 0000、0000A、0000P、0000F、0000G）

左：囟-甲骨文（周原甲骨文．H11:1．新甲骨文編．588）

右：脑-小篆

囟-《说文》古文

癸-甲骨文

甲骨文篇(CHANT:0000、0000A)

地支子在甲骨文中写作B型或C型，其中的X形取象于婴儿初生头顶尚未闭合的囟门。表示囟门的这个X形在“脑”的小篆中也能看到，但在“囟”的甲骨文以及见于文献的古文字形中，都写作十字形。由此可见，甲骨文时代，囟门符号更有可能以十字形表示。地支子中的囟门符号写成X形，而甲骨文癸恰好就是X形，很难说地支子的X形不是为了呼应天干癸。

子与癸天干地支注音版，丑与甲，都是前者字形含有后者信息。勿庸讳言，确实不能斩钉截铁地断定必然如此，毕竟没有更多文献或实物的直接证据，但要说纯属牵强附会或巧合，恐怕也不见得。

地支子包含有天干癸的意象，地支丑包含有天干甲的意象，若此说不误，或许就可以推知，十二地支，至少其中的子和丑，造字之初就是为了用于纪月的地支，是专为地支而设计。

“干支亦作干枝[10]”，十天干与十二地支，是主干与分支的关系，支附于干，附着点就是上述两个首尾相交。

甲骨文丑是“又”与“爪”的综合，金文丑完全与“爪”同形，狭义的爪是指动物的趾爪。

地支丑之所以如此设计，还恰好与天上的星象相合。

公元前1900年2月4日（大寒）18:08:32（天黑）所见星象

大寒是丑月中气。公元前3000年，在大寒节气天黑时观测，南方朱雀七宿第一位的井宿位于南中天。之后两千余年，同一时间观测，位于南中天的星宿逐年向西方白虎七宿逆序转移。也就是说，公元前3000年之后的两千余年，在丑月天黑时观测，西方白虎七宿逐渐西落，南方朱雀七宿逐渐东升。

白虎西落隐身去，朱雀东升正当时。朱雀为鸟，地支丑所取象的“爪”不就是朱雀的趾爪吗？

朱雀确实有爪，可朱雀还有喙、有羽、有翅膀啊，怎么就单单只说爪呢？

别忘了，地支丑既是鸟之爪，更是人之手。天上朱雀有爪，地上人有手，爪也是手，之所以单取鸟爪而不取鸟喙、鸟羽之类，是为了取鸟和人的交集。

你可能又说鸟与人不是都有头吗？是的，可别忘了，地支之首要么是子，要么是寅，丑月之丑，与头毫无关系。

既取象于鸟爪又取象于人手，前者对应丑月朱雀经天的星象，那么，后者是否就意味着人们在丑月要用手做什么重要事情呢？

[0]妇好之好，丁山、唐兰等先生认为是姓，裘锡圭先生认为是族氏，李学勤先生认为是名。

[1]《康熙字典》：“好，古文、、。”

[2]战国左丘明《左传》成公十二年

[3]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李广》

[4]东汉许慎《说文》

[5]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6]东汉许慎《说文》

[7]《康熙字典》：“杻本作杽，从木在手，指事。”

[8]参见本书《十天干的起源与十日太阳历》

[9]曹魏张揖《广雅》

[10]《康熙字典》